兔子

看望

        01

        清蓝的天幕水洗过一般,寥寥地勾勒着几缕云丝,还未到正午,太阳若隐若现地躲在那几缕云丝后,散着晴暖的光。此时正是春末夏初,第一中学偌大的校园里,石子混着水泥铺成的甬道两旁,高得几乎要钻进天空的白杨树已经长得密密匝匝的了。土红色的教学楼、办公楼给树们挡了个严严实实,它们是全校最早的两栋楼,已有了十几年的岁月。楼前的迎春花、丁香花稀稀拉拉的,花瓣睡进泥土,碾作粉尘,别有一番苍凉的情致。仿佛触动到这里的空气,就能读到历史的记忆。这所始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左右的中学,是全县唯一一所省级重点高中。童桦现在就站在这里,她是来报到的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一中,我这不是来了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一个月前,童桦参加了县里的选拔考试,成绩优异的学生可以被一中直接录取,提前到高中学习,而她,恰恰成了这样一个幸运儿。没缘由的,童桦想起了初二那次跟老爸聊天,老爸点着她的脑门儿,半开玩笑地说:“咱家就在一中家属院住着,你要是再考不上一中,可丢死人了。”“哼,”童桦眉毛一挑,“不可能!”家属院的房子是爷爷留下的。爷爷是一中的老师,教语文,只是退休后就不住这里了。“年纪大了,上下楼不方便。”她记得爷爷是这么说的。

        童桦不是什么出众的女孩儿,个子不高,乱蓬蓬的长头发在脑后胡乱地扎了个马尾,有点婴儿肥的脸,戴了副厚厚的眼镜,这是让她最郁闷的地方——她鼻梁低,夏天只要出汗眼镜一准儿往下滑,她只好一边听课,一边不停地推着眼镜;童桦的成绩只能算中上游,老师、同学没几个会注意她的,她没几个朋友,却也乐得清静,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。天知道这个不声不响的丫头花了多大心思,费了多少功夫才挤进选拔考试,上了一中,老爸的玩笑话,她可是当了真的。站在一中门前,童桦蓦地有种做梦般恍惚的感觉,真难想象这一年来噩梦般的艰苦复习自己是怎么坚持下来的。

        童桦细细打量了一下一中的大门,印象中银灰色的栅栏漆成了金色,两侧白墙,青砖镶边,各有四个两米见方的大红字——左书“团结进取”,右书“勤奋务实”;上悬一黑色匾额,“第一中学”四个大字俨然入目,据说是老县长的题词。栅栏门正对的是一座假山,天气回暖,已经开始喷水,嫩草、苔藓刚泛绿,似微缩了的高山流水胜景。突然想起爷爷曾经告诉过她,假山上有座小石塔,是特殊石料雕的,冬天是白色的,夏天被水一冲,就变成红的了,但她从来都没留意过。童桦的好奇心被吊得高高的,打定主意待会儿要好好看看。小时候,她常从这大门出去,跑到马路对面买自动笔、田格本儿,像这样正儿八经地站在这儿准备去见班主任而不是回家,倒是第一次。心,不听话地跳得有点儿快。“不紧张不紧张,”童桦暗想,“以后都在这里读书了,习惯了就好。”深吸一口气,大步向门里跨去,路过假山,末了还是“习惯性”地忘了瞅一眼传说中会变红的石塔。

        开学第二个星期的班会,班主任板着一张扑克脸来通知大家:“这节课带大家去参观校史馆,希望大家认真对待,珍惜机会,好好听馆长老师的讲解,回来后每人写一篇以‘我爱一中’为题的观后感,参加征文。”“又是这一套,”童桦撇撇嘴,心里有个叛逆的声音不满地抱怨了一下,“从小学到高中,只要参观,就写征文。”童桦作文写得还不错,只不过这种“形式主义”的命题作文她是真的厌烦了,她不喜欢这种“好像被逼着写文章”似的感觉,自己都觉得假,又怎么感动的了别人。在老师背后悄悄吐下舌头做了个鬼脸,童桦木木地跟着同学下楼、站队、齐步走……高中生,还是一派小学生作风,还是一套小学生制度。她们这年代的老师、学生,绕进这个圈,就出不来了,但人人如此,处处如此,又有谁在乎呢。校史馆她还真没听说过,估计是爷爷退休后才建的吧,不过爷爷给她讲过不少一中里的故事:

        “从前,学校院里有个老龙潭,泉水涓涓地冒,当年建校全校师生半天上课半天盖校舍都没舍得破坏它,可文革时把它给砸了,说那潭边的老龙头是封建迷信,不该出现在学校;文革过去,人们想念那清亮的泉水,重修了老龙潭,但那泉,再没流出过一滴水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童桦有些想爷爷了,她觉得,自己似乎是该去看看他了。


        02

        “水果,点心……爸爱喝茉莉花茶,你下班买了吗?”女人刚放下围裙,便清点起包装袋来。“买了,放心吧,都准备好了。”男人浇着花,慢悠悠地回答妻子的问话。“看看,我这盆‘金虎’长大点儿没?”男人缩了一下手,回头问妻子,刚刚,他让那盆被称为“金虎”的仙人球扎了一下。“长了,长了,”女人微笑,“手没事吧?”

        这是童桦家的起居室,去年早些时候,一家人才搬到这里。初冬,热力公司还没开始供暖,微微发黄的灯光,仿佛给这不大不小的屋子添了几分暖意,格外温馨。老爸老妈都已年过四十,却依然像从前一样年轻,结婚二十几年,生活平淡却也幸福,虽然偶有小吵小闹,但正如俗话所说:牙齿哪有不碰舌头的?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,这才是生活,不是吗?童桦一度怀疑都市生活剧中婆媳勾心斗角情节的真实性,因为老妈与爷爷奶奶相处得很好,孝顺,也贴心,他们常夸:“这辈子没闺女,但老天爷给了我们个好儿媳妇。”这不,夫妻俩正准备明天去看看童桦的爷爷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明天得让闺女自己上学了,五点半那么黑,还把路灯给灭了,真不放心。”老妈叹了口气。“没事儿,就一天。”老爸放下喷壶打开电视,“歇会儿吧,地都擦得能照人了,还要镜子干嘛?”说着,一把拿过老妈刚提起的墩布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学校,一天到晚把学生折腾的这么紧也不知道要干嘛。”老妈最后嘟囔了一句。

        也不怪老妈如此抱怨,一中能叫出 “重点高中”的名号,不过是把别人的“朝九晚五”变成了“朝五晚十”,成绩,硬硬是靠“时间战术”、“题海战术”磨出来的。这不,十点都过了,门外才传来了锁眼儿转动的声音,童桦刚回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吃饭没?”老妈关切地问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都快饿晕了。”童桦一头栽到沙发上,没好气地回答,“政治、历史,非让晚自习前去背书,还美其名曰‘自愿’参加晚答疑,哪还有空吃饭?!数学、英语卷子一套接着一套,做了整整一晚上,手都快残了还没写完,真亏你们还说爷爷那会儿的学生下课就去打羽毛球呢。这才高二第一学期哎,等到高三还让不让我们活了?估计没被高考考死,我们就先得被饿死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不一会儿,老妈端上了一碗热腾腾的龙须面,童桦狼吞虎咽地吃起来。“慢点儿,小心烫。”老妈哭笑不得。“不行!”童桦含混不清,“还有……两张卷子呢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老爸换了个电视节目,说道:“小桦,明天我们要去看看你爷爷,路远,得早走,来不及送你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嗯,没问题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早晨没路灯,你眼神儿不好,小心点儿。我跟你妈不放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没事儿,这段路走了一年多了,哪儿有空井背也背住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童桦说的很轻松,她知道,她是家里的独生女,爸妈从小就把她捧在手心儿里疼,她不想让他们太操心。一碗面下肚,童桦显得精神了些,“我去写作业了啊,你们早点睡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关上房门,童桦怅然,她也想去看看爷爷了。十多年了,她好像才见过他两次。小时候,她总以晕车为借口,不想去;现在,她是真的想去,又偏偏没了时间。

        童桦默写着杜甫的《登高》,不知怎么的就睡早了,丝毫不理会老爸把她抱到了床上。童桦猫儿似的蜷了蜷身子。隐隐忽忽地,只觉得有个银发老者,搂着膝头坐的女孩儿,笑眯眯地教她背诗:“无边落木萧萧下,不尽长江滚滚来……”那女孩儿也就四五岁左右,不解其意,却也“咯咯”地笑得开心。

        第二天,一家三口一起出发,老爸老妈在路口目送童桦的身影渐渐变成一个比天色还黑的小点儿,然后掉头与同去的二叔一家汇合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童桦回头望了一眼爸妈走的方向,她是真的想去看看爷爷了。


        03

        日子一天一天,转眼间,童桦快毕业了。三年过得真快,得知她被提前录取后,奶奶激动地落泪,说她爷爷没白疼她,这事儿,好像就发生在昨天。这三年童桦过得还不错:如愿地学了一直憧憬的文科,成绩也还不错;朋友还是不多,但都很知心。这样的生活,她很满意,很安心。

        黑板上的倒计时越来越少,高考,一天天临近。无论老师还是同学,都有一种“疯了”的感觉:疯狂地讲解,疯狂地练习,疯狂地背书……模拟考、加强班,一股脑儿地塞进了考生们的生活。如果说初三是一场噩梦的话,那么现在的高三,应该只能用“地狱”来形容了吧。

        北方的天气向来四季分明,五月底,夏季伊始,就已经燥热起来。比起争分夺秒昏天黑地地狂背政治原理、历史大事,童桦更愿意抽点空多在校园里走走。她最近才注意到,这学校的变化还真不小:不再冒水的老龙潭她压根儿就没见过,小时候常去乘凉的小亭子被拆了,沙土铺的操场变成了塑胶跑道,曾经一起挖沙子玩儿的小孩儿,好多都想不起名字了。对了,从前爷爷带她来看过校运会,就在那就操场上,只是那时她还小,能记住的只有选手跑过,操场上黄土滚滚。学校六十周年校庆快要到了,为了庆祝,拆了那两栋土红色的旧楼,要盖新的。曾经熟悉的一切,就这么硬生生的物非人亦非了,挽留不住什么,也没谁挽留什么。童桦在这园子里生活了十五年,学习了三年,现在到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了。她清楚,人,都想走到更好的地方,都想拥有更好的东西,就连她自己,今后也不会再回来了,她只是想再在这院子里走走罢了。这一条甬道,两排白杨,是这里唯一没变过的东西;不,它们也变了,多了一串串看不见的脚印,多了一圈圈刻进岁月里的年轮。童桦走着,隐隐地希望着,自己可以踏上爷爷曾经留来下的某个脚印——尽管,她也知道这不太可能,踏在细土上的痕迹,风一吹,就散了,留是留不住的。

        走着走着,走完了紧张复习的每一个日月;走着走着,走进了又走出了高考的考场。

        八月初,录取通知书下来了,是个师范类学校。童桦不想当老师,但看到“师范”两个字,总有种莫名的亲切。她大概知道这是为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明天早上去吧……几点……好,就这样定吧。”童桦听到老爸在给二叔打电话,她知道,他们是要去看爷爷了。“爸……”童桦犹豫了一下,“明天,我跟你们一块儿去吧。”老爸深深看了她一眼,本想调侃她一句“不晕车吗”但又作罢,点头算是默许。良久说了句:“今天早点睡吧,明天要去就得早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一次,童桦真的要去看爷爷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第二天一早,二叔开车带着大家出发了。其实并不是很远,只不过要走一段山路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爷爷,我们来看你了。”童桦从老爸手里接过瓷质小杯,她不会喝酒,却给爷爷敬酒,一杯,一杯……


        04

        这一天是阴历七月十三,按老家的习俗,每逢“鬼节”要提前两天去上坟。

        墓园,静静。只听见佛教徒诵唱着为故去的人祈福的经文,只听见山鸟的啾啾。山风微凉,朝阳露出山顶,将童桦一家人的剪影拉得老长。面前的石碑镀上了一层霞光的金色,爷爷就睡在那里,到底有十几年,童桦记不清了,爷爷走的时候她还没上一年级。唯一的印象是她想听爷爷讲故事了,大人们就告诉她,爷爷出远门了,很长很长时间都不会回来了。奶奶流泪了,妈妈流泪了,爸爸、二叔……都流泪了。长大了,她懂了,不问了。她只是固执地认为,爷爷每天就坐在沙发上,拿着报纸,端着茉莉花茶,等她跟小妹放学回家。她知道,这样固执的不止是她一人。十年,就这么一晃儿过去了。小妹是二叔的女儿,从来没见过爷爷,问童桦爷爷是什么样的,童桦翻着旧影集:“爷爷是个很好很好的人,他给灾区捐过款过捐衣服。他在一中教过书,以后你也要去一中读书……”她也给小妹讲爷爷说过的故事。

        视线一点一点的模糊了,老爸重重搂了一下童桦的肩膀:“爷爷不愿意让你哭,小时候你一哭他就抱着你不停地哄。估计你都不记得了。”她说没事儿,她只是还不习惯戴隐形眼镜。纸烟香灰袅袅,透过它们,童桦凝视着石碑,她就是想要把它看穿了,似乎这样她就能看到老人慈爱的笑。童桦想给爷爷写封信来着,每每提笔却又放下,亲人之间,尤其是这么久不见的亲人,她想自己跟他说说话。背了三年唯物论,童桦是个完全的无神论者,可现在,她就是相信,爷爷也正看着她,听得见她心里说的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爷爷,我来看你了,十多年没见,你是不是认不出我了?

        “爷爷,我要上大学了,录取通知书刚到,跟你一样,我也上的是师范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爷爷,咱们家现在的生活都比原来好了,老爸,二叔都有了房子,汽车,我们都相处得很好。我知道你放心不下奶奶,她很好,身体也硬朗,我们都很爱她,这些年我们一直生活在一起,以后我去外地读书,保证常给她打电话。她就是老念叨你,说你没福气,孩子们一个个都有出息了,你却早早走了,不过我知道,你一直在我们身边呢,你看得到,不是吗?小妹比我调皮,不过她也挺懂事的,年纪小但也知道关心家人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爷爷,对不起,我来晚了。小时候男同桌知道我胆小,总吓我说人死后就会变成鬼,专门儿抓小女孩儿,我就不敢来墓地了,我晕车,老爸他们也就不强求我什么,不过我怕的真的不是你。后来我大了,知道他们是骗我的了,晕车的毛病也好多了,我想来看你,学习太忙,我抽不出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爷爷,我还记得小时候你教我背古诗,陪我玩‘龟兔赛跑’的游戏呢……你再给我讲个故事吧,好吗?

        “爷爷,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 那晚,童桦做了长长的一串梦,她跟爷爷笑呀,说呀,说呀,笑呀……只不过她不是四五岁的小女孩儿,依旧是十八岁的模样。梦醒,枕巾湿了大半。

        童桦给了自己一个大大的微笑。爷爷不喜欢看小孩子哭,尽管,童桦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答应过你我不哭,我会做到的。”



写于2013年5月,大一,廊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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